第三章 游侠怀旧
「雄小子，为什么不看看铜像的基座？他的经历，我详细地写在那儿了。」关老师撑着他那独特的虎头拐杖，徐徐走了过来。
「他是谁？为什么总是背朝着我呢？」为了摆脱在剑侠铜像感到的压抑，天雄非常急切地想要换一个话题，所以这句话说得飞快。
「为什么把他塑成这个样子，和市中心的雕像完全不同？」天雄立刻对这位剑侠充满了敬意，小心地问道。
「当然了。」关老师似乎很赞赏天雄的问题，非常仔细地回答着，「他和剑侠一样，爱上了一个不该爱上的女人。」
「开什么玩笑，我做梦都想做这件事，谁给您这个消息的，记得请他到店里吃一顿好的。爹爹，我这就去。」天雄从床上一跃而起，狂喜地说。
不知跑了多久，突然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雄小子，到哪儿去？」
「字写得太小了，关老师。」天雄叹了口气，狠狠挠了挠头，「你简简单单写几笔不就好了，为什么写了这么多？每个字只有苍蝇脑袋那么大，密密麻麻几万字，我看不下去。」
他将那瘦骨嶙峋的左手掌颤巍巍地抬了起来，只不过几息之间，他那只剩骨头架子的手掌突然变得丰润而庞大，彷佛一座小山朝着天雄的面门压来。
天雄死死盯住剑侠的眼睛仔细观看，忽然间，一股庞大得彷佛海潮般的悲伤在猝不及防间袭击了他的心房。那是一种令他一时之间感到浑身无力的痛苦感觉，就彷佛身上的某一部分要被人活生生地撕去。他不知道那是自己的哪一部分，但是他深深地知道，这将是自己宁死也不肯舍弃的部位。
「什么大魔头？很厉害么？」天雄连忙急切地问道。
当天的中午，回家睡觉的天雄被一个又一个混乱不堪的梦境折磨得筋疲力尽，无可奈何地从梦中醒来。
「他并不富裕。事实上，并没有哪个游侠是有钱人，支付得起绝世兵刃的费用，除非他们自己会铸造武器。」关老师叹息着说。
这种期待化成了一种残忍的折磨，几乎要将天雄的心脏扭作一团，因为，虽然很奇怪，但是他的心底对这种期待一清二楚。
「这是谁的武器？」天雄指着那柄长剑好奇地问。
「雄小子，不枉我苦心栽培过你，竟然挡得住我八成手劲。碧空城里，你也算独一无二了，进去吧！」关老师得意地说。
「那会有多痛苦啊！」天雄沉默了良久，突然说。
「哇，关老师，又考试。」天雄大感没趣，促狭地说：「别考了，其实你特别想让我进去，以为我不知道吗？」
「你醒了，儿子。」天雄的父亲坐到他的床前，拍了拍他的额头，「今天去哪儿，回来无精打采的。」
博物馆的名字叫做游侠怀旧博物馆。在博物馆的正厅里，数十座青铜雕刻，栩栩如生的人物塑像，错落有致地散落在大厅的各个角落。每一座人像所描绘的都是曾经在人类世界叱吒风云的先辈游侠，铜像的基座上用优雅的文字镌刻着他们的生卒年月和传奇事迹。
「再没有人比他有更坚强的意志了，」关老师赞叹道：「他甚至把这股悲伤化作他游侠天下的力量，并杀死了那个时代最恐怖的大魔头。」
「关老师！真的是你。」天雄看到此人，高兴得跳了起来，冲到这位老者面前，给了他一个狠狠的拥抱。
「关老师，我是特意来看你开的博物馆的。」天雄热切地说。
天雄的心情宛如灌铅一般沉重，连他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此时此刻，他只有一个念头：快点走出这个令他压抑的博物馆正厅。
关老师似乎对他的话感到震惊，沉默了良久，才低声道：「你说得不错，这种感觉非常痛苦。但是，如果游侠承受不了这种痛苦，他们就不会如此忘形地痛饮，那么他们一生都不会有哪怕一时半刻的幸福。」
「少废话。」关老师似乎被他说中了心事，有些恼怒，不再多言。
「哦，是这样的，我们虽然能够完全雕刻出这位游侠一万年前的模样，但是我们却无法塑造出他那时那刻心中的悲伤。那种悲伤超出了我们的理解范围，我想，这也许就是他不愿意在人前露出伤心表情的原因，那种情感是致命的。」关老师感叹地说。
「什么是情魔？」天雄问道。
「好了，儿子，有件事可以让你高兴起来，你还记得你最喜欢的练气师父关天星，关老师吧！」天雄父亲笑道。
「他是谁？每天我都在城里看到他的铜像，可是没人知道他是何方神圣。」天雄盯着剑侠铜像的眼睛，喃喃地说。
当他穿过一尊尊游侠铜像的时候，他好像看到每一尊铜像的眼睛都随着他的身形移动，彷佛在深深地注视着他，他们的目光中充满了一种莫可名状的期待。
碧空城是游侠岛规模最大，人口最多的城市。今天下午，因为博物馆的开张，街上更加拥挤不堪。一大群精力过剩的小孩子们施展着游侠岛人特有的轻功在宽阔的大街上飞檐走壁，高来低去。
在他眼前，又出现了另一座铜像。那是一个穿着简陋的武士衫，弓着背，戴着斗笠的汉子。这座铜像奇怪的一点是，无论天雄往哪边走，这座铜像总会自动地转向，将背部朝向天雄。
「这怎么可能，即使他杀死这个大魔头的可能性存在，他怎么可能有和他作战的信心？实力实在差得太远了。」天雄更加费解了，「世上怎么会有这种人。」
不论天雄愿不愿意，关老师口若悬河地和他讲起了这些壁画背后的传奇故事：游侠们如何不畏艰难地克服重重困难杀死危害人间的邪恶力量，如何在断绝希望的困境里不懈拼搏，终于完成了自己的光荣使命。也许关老师发现了天雄低落的情绪，所以他有意避开了游侠们苦痛的生活经历，只着意描绘了他们斩妖除魔，慷慨激昂的英雄事迹。天雄渐渐从低落的情绪中回复了过来，开始听得津津有味。
※※※
天雄没有说话，他已经无话可说。
「臭小子，和以前一样，只会迟到。」关老师摇头道：「到点了，博物馆可要关了。」
「他的名字已经不可考了，只有和他有关的传奇仍然在世间流传。传说他的剑法乃是世间至美的剑法，那剑法的魅力足以倾国倾城。他是上古游侠里剑法最好的人，他在世间行侠三十年，传奇事迹虽然大半已经湮没，但是流传至今的传说仍然可以写满铜像的整个基座。」关老师用他那特有的沙哑嗓音颤巍巍地为天雄陈述着剑侠的事迹。
「是的，他做这件事已经快五百年了，他甚至想开一个博物馆来保存所有的历史物品。」天雄兴奋地说。
「传说他挚爱的女子心灵被情魔所污染而堕落，化为纵横人间的杀人恶魔，也成为了其他游侠追杀的对象。这个塑像所描绘的，就是他听到这个消息后的模样。」关老师幽幽地说。
天雄感到自己的双腿彷佛灌铅一般沉重，他用力绷了绷身子，步履蹒跚地走过剑侠铜像的身侧。
天雄不置可否地耸了耸肩膀，又问道：「后来怎么样？他有去追杀那个女子吗？」
「关老师，你……再不停，我就要爆了。」天雄惨叫道。
「不用你说，我已经进来了。」天雄狼狈不堪地从地上爬起身。
「这些真的能当作武器么？」天雄目瞪口呆。
「孩子，这个杀人魔头是他心爱的女子。」关老师吸了口气，幽然道：「你还小，不懂得男女情爱的事情，你看看这位剑侠的眼睛，那种伤心欲死的神情，那就是他做出这个决定后的神情。」
「这个只有天知道。也许，关于这个游侠的传说只是个子虚乌有的神话，但是一万年来，人们却在飘渺的耳语中不厌其烦地将他的故事传播下来。」关老师说道。
「那个杀人魔头厉害吗？」天雄好奇地问道。
「好吧！」关老师似乎生怕他要改变主意似的，连忙说：「只要让我测试一下你最近的吐纳功夫练得怎么样了，如果合格，我就让你进。」
「我也不清楚。这也许就是上古游侠的神秘所在。不过有一点可以确定，这就是他脸上那么多伤痕的来源。」关老师确信地说。
「终其一生，他都达不到剑侠那么高深的武功，他的武功并不是历史上最出色的。」关老师沉声道。
一瞬间，天雄感到彷佛有一枚一万斤重的大铁锤狠狠地砸在自己的双掌之上，他连忙运起体内的抗力，拼命抵抗这种铺天盖地的沉重感觉。渐渐地，他感到浑身的骨节咯吱吱地爆响，彷佛在大地震中瑟瑟发抖的危房，眼看就要毁于一旦。
「但是，这是一柄锈剑，剑侠怎么会使这种武器？」天雄问道。
「他可并不在乎什么荣耀的问题。」关老师满怀敬佩地看着这位游侠的背影，「不过，他最后终于决心杀了这个女子，并和她一起死在战场上。」
说到这里，关老师看了看正厅中的其他塑像，展颜一笑，「好了，雄小子，想不想听听其他游侠的故事？」
「完了，要过时辰了！」天雄在肚子里把刚才挡道的几家老少翻过来倒过去狠狠臭骂了一顿，撒开双腿朝着东边跑去。
天雄一个跟头翻出了家门的窗户，脚底猛一发力，身子彷佛一条溪流中倏然而去的游鱼转瞬消失了踪迹。
当他们走到最后一间展示厅的时候，天雄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在这间宽阔的展示厅里，放着一群聚在酒桌旁边的蜡像。那些栩栩如生的蜡像正是正厅雕塑里承担着一生不堪忍受的不幸的游侠们。这些游侠们此时此刻正在酒桌旁欢呼畅饮，笑容彷佛夏日的花朵，在他们的脸上近乎奢侈地灿烂开放着。他看到那位不得不亲手杀死挚爱的游侠，一只脚蹬在酒桌上，高举着酒杯大声要酒。在他的身边，坐着爱人被他杀死的剑侠，他正闭着眼睛，将手中盛得满满的美酒一饮而尽。他们的脸上洋溢着快乐的光华，那种幸福的光晕是如此的震撼人心，以致于天雄在猝不及防间，已经泪流满面。
一座剑侠铜像首先引起了天雄的注意，这个铜像的面容和碧空城市中心的标志铜像一模一样。可是，市中心的铜像斜背长剑，昂首望天，一副潇洒不羁，悠然自得的逍遥模样，而博物馆中的铜像却单膝跪地，左手将长剑深深插在地上。他那长长的胡须胡乱地粘在脸上，几滴汗水正顺着他的脸颊流下，样子显得既苍白又落魄，而他的眼中，则闪烁着心碎欲死的惨淡光芒。雕像制作得精细至极，连这位剑侠脸颊上的每一分肌肉所蕴含的情感都表达得淋漓尽致。
「这孩子，」天雄父亲不置可否地微笑了起来，「你知道路吗？博物馆就在市中心剑侠铜像的东边。」
「我……我以为，就像刚才我感受到剑侠的悲伤一样，我会感受到这位游侠的悲伤。」天雄小声道。
「这是为什么，他们不是在承担着一生的不幸吗？」天雄用手胡乱地涂抹着脸颊，想要抹去脸上零乱的泪痕。
「是的。」关老师眨了眨眼睛，沙哑着声音说。
「我是说，当他们饮完酒以后，他们仍然会记起自己身上的不幸，同时也不会忘记刚才那一瞬间的幸福。眼看着那么美妙的幸福突然消失不见，迎接着自己的却是永无止息的痛苦，他们如何承受的了？」天雄缓缓地说。
「在等什么？」关老师转头望向他。
「别这样，关老师，求你了。」天雄试图乞求。
「是剑侠的长剑。」关老师回答道。
「我不想说。」天雄疯狂地吸了几口气，向后连续倒退了好几步，「关老师，为什么要雕刻出剑侠最伤心时候的样子？为什么不能像市中心铜像一样，只雕出他意气风发时候的模样？」
看着他彷佛云烟般消失在眼前，天雄父亲赞赏地点了点头，喃喃地说：「天家这么多年，能有这么好轻功的，只有这一个崽儿啊！」
「这位游侠的脸，伤痕累累，丑如厉鬼，所以他常常背对着众生，用斗笠遮住自己的额头，不让胆小者被自己的容貌吓倒。但是，从一则可信的文献里，我查到：这位游侠因为从来不敢在人前露出伤心的表情，所以总是背对着众生，有时候甚至是自己的朋友。」关老师摇着头说。
「你应该记得，他一直致力于整理一万年以来人类世界的游侠所做过的所有传奇事迹，并把它们编撰成册，并保存下来。」天雄父亲不紧不慢地说。
「比那对剑侠情侣加起来的实力还要强大得多。」关老师道。
「为什么会这样？他不惜抛弃游侠的荣耀，只为了救一个杀人魔头吗？」天雄吃惊地问道。
关老师微带遗憾的语气将天雄从混乱的思绪中唤醒，他勉强将涣散的目光凝聚在眼前的景物上。在他的眼前，淡蓝色天鹅绒的桌布上，整整齐齐地摆着各式各样的武器，最惹眼的是一把满是血痕和锈迹的碧绿长剑。
「这里展示的是游侠们曾经使用的武器，因为年代太久远了，我只搜集到很少的一部分。」
「不了，关老师，我在正厅待得太久了，我想看看别的地方。」还没有等到关老师的回答，他就急不可耐地朝着博物馆的深处快步走去。
关老师不知不觉中走到了他的前头，带领着一声不吭的他参观了游侠们的居室、游侠们坐骑的遗骨，还有几百幅描绘游侠作战场面的大型壁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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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雄哪知道他说来就来，情急之下一声断喝，双手同时往前一托。
天雄看着这位游侠的背影，心里做好了觉悟的准备，他知道，就像刚才一样，那股巨大而惨痛的悲伤将会向他袭来。但是，他等待了很久，那种悲伤的感觉却迟迟没有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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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雄被那些惹事生非，满天乱飞的毛头小子，和为了抓住这群小捣蛋鬼而施展轻功横冲直闯，大呼小叫的父母们挡住了去路，费了半天的力气才从这堆上窜下跳的人群中脱出身来。仰头一看天空，本来当空的骄阳已经渐渐西沉。
关老师沉默了片刻，缓缓叹了口气，道：「他为了救这个女子，不惜和其他游侠决裂，也从此失去了作为游侠的资格。」
「恰恰相反，他的传奇甚至比刚才的剑侠还要丰富多彩。」关老师的眼中露出感怀的神色，「刚才那位剑侠所深爱的女子，也就是我们口中的那个杀人魔头，就是死在他的手里。」
「既然他并不厉害，那么他的事迹也不多了。」天雄好奇地问。
「孩子，」关老师看着他的表情轻声道：「你是不是感到什么了？」
「我只想让人们知道，作为一名游侠，需要放弃一些人们宁可放弃生命都不愿意舍弃的东西——即使是这位传奇的剑侠也无法舍弃的东西。」关老师叹息着说。
「记得，记得，我们很久没见了，他好吗？」天雄听到关天星的名字，立刻高兴了起来。
「怎么可能呢？」天雄费解地问。
天雄默然点点头，目光在天鹅绒布上缓缓移动：锈剑、断刀、竹棒、柳枝、木棍、破碎的匕首、插在木桩上的铁片、削成长条的竹枝……
「您不会想知道的。」天雄一脸疲惫地说。
「看来你很感兴趣，很好。」天雄父亲满意地笑了起来，「我收到消息，关老师已经得到了游侠岛碧空城市厅的拨款，把这座传闻中的博物馆建成了。博物馆今天下午开张，你应该有兴趣去看看吧！」
「游侠的意志，是世上最犀利的武器。」关老师严肃地说。
「除了伤疤，他有什么伤心事吗？」天雄关心地问道，这句话一开口，他就有一种奇怪的追悔莫及的感觉，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
叫住天雄的是一个有着长长胡须的白发老者，他的胡须如此之长，以致于他不得不把大半截胡须似皮带一般缠在腰上，他手中拄着一根长长的拐杖，拐杖的顶端刻着一颗虎头，虎嘴里叼着一柄牛耳尖刀。
天雄这才缓缓松了一口气，崇敬地望着这位游侠孤独的背影，小声说：「他能够承受这么巨大的悲伤，一定是一个意志坚强的人。」
天雄连忙刹住脚步，因为跑得实在太快，当他止住身形的时候，脚底和地面剧烈摩擦，发出了刺耳的声音，几股青烟从鞋底冉冉升起。
天雄好奇地问道：「他到底是谁？」
「他终于舍弃了，舍弃了……宁可放弃生命都不愿意舍弃的东西。」天雄机械地重复着刚才关老师的话。
「小孩子不必懂这些。」关老师瞥了他一眼，不自然地说。
当他来到市中心那尊斜背长剑，昂首望天的青铜人像面前的时候，悠长的钟声开始在碧空城慢悠悠地响起。
「他的事迹，没有几万字，又怎么说得清楚？」关老师满怀敬仰地看着这尊铜像，缓缓说道。
「他是怎样的人？厉害吗？」天雄问道。
「游侠也有欢乐的时候，当他们在行侠的路上不期而遇的时候，往往到最近的酒馆痛痛快快地饮上一杯，忘掉身上所有的不幸，尽情享受那只有一瞬间的幸福。」关老师感慨地说。
「知道了，我去也。」
「哦，为什么这么说？」关老师微微诧异地问道。
「哦——」天雄感到自己的心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揪住，自己接下来的问题似乎是被一股神秘的力量强迫着问出来的，「那么，他怎么做的？也放弃了游侠的荣耀么？」
「传说中，她和剑侠一样厉害，所以他们才是情侣，不是吗？」关老师自以为是地点点头，忽然想了想，又道：「当然，武功不一定和他们是情侣有关系，不过，她的确非常厉害。」
关老师耸了耸眉梢，撤回了左掌。一直朝前绷紧了力道，卯足了劲儿的天雄忽然失去了凭借，身子彷佛火箭一般朝前直扑了过去，越过关老师的头顶，向前飞了足有一百尺才重重摔到地上。
「好小子，」被他抱得喘不过气儿来的关老师连连咳嗽，笑着说：「长力气了。」